一期一会,这个词,用来说乌镇戏剧节,我觉得挺合适。
10月13日,乌镇戏剧节正式开幕,今年是第四届了。
一年里见不到面的各地戏剧线记者、曾经合作过的剧组小伙伴(现在叛逃去了其他剧组),各种导演、艺术家,在寸步难行的西栅大街上,一照面,彼此感慨:真的每年只有在乌镇,我们才能见着啊。
一期一会,言外之意:难得一面,世当珍惜,因而要用最好的方式,对待彼此。
看好戏,应该就是最好的方式了吧。
每届戏剧节,总会有一两部万众期待的世界级戏剧导演的作品来乌镇坐镇,比如去年彼得布鲁克的《惊奇山谷》、德国塔利亚剧院的《尼伯龙根的指环》。今年,乌镇戏剧节艺术总监孟京辉手里的那张王牌,就是德国当代教父级戏剧大师——弗兰克·卡斯多夫(Frank Castorf)导演的《赌徒》,改编自俄罗斯文学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小说。
弗兰克·卡斯多夫(Frank Castorf)
老孟说,本来今年卡斯多夫先生会来乌镇,但是,因为他刚好在斯图加特有演出,就没过来。
我看了首演的这场,算上中场休息20分钟,一共280分钟,近4个半小时。从晚上6点看到11点多。乌镇夜里的风,依然凉飕飕的。
好不好看?这两天,见着看过的人,我都要问一问。
但实际上,我们经常感官地去看一个戏,喜欢,或者不喜欢,好,或不好,或许,很多问题都不能这样简单地去概括。
更何况,卡斯多夫即将卸任柏林人民剧院艺术总监,卡斯多夫时代,就要落幕了。而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,在中国,乌镇,看到了他的戏。
一位德国观众很感慨:卡斯托夫的作品应该被历史铭记的,也正因为如此它的作品必须来中国。他的戏,在未来的中国没有缺席。这个意义,更为重要。
因为从没看过卡导演的戏,我在4天之前,赶到了上海戏剧学院,田蔓莎老师特地邀请了卡斯多夫的合作者,也是《赌徒》的戏剧构作瑟巴斯蒂安·凯撒(Sebastian Kaiser)来上海,做了一场关于卡斯多夫的讲座。
干货很多。
《赌徒》的戏剧构作瑟巴斯蒂安·凯撒
而在看完这部戏的第二天,我们在大剧院,又遇到了凯撒,以及很美的女二号,还意外地等到了癫狂又很二的男主角,并跟他聊了聊。
中间那位就是很二的男主角,特别好玩
|卡斯多夫的新身份:自由职业|
很多人知道卡斯多夫的大名,来自于他的一个重要身份:柏林人民剧院艺术总监,从1992年开始,已经担任了25年。
不过,圈内应该都知道的最新消息,很遗憾:现任英国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馆长的克里斯·德尔康,将于2017年正式接任现任总监卡斯多夫,执掌柏林人民剧院。
我们关心的是,卡斯托夫离开人民舞台后,会去哪里?
凯撒这样对我说:他将成为自由职业。他的离开对于人民剧院大家庭是个巨大的损失,也将会面临巨大的改变。
消息出来的那几个月,新总监的人选问题,已经成为德国文化界最热门的讨论话题之一,甚至延伸到了柏林市政府文化政策、德国戏剧行业未来的发展趋势等方面。
为何?
一百年历史的柏林人民剧院,是一座不断突破边界、重新定义戏剧类别,不断试错的剧院。它的先锋地位,是皮斯卡托、卡斯多夫们,一步步打下的。
柏林人民剧院
在乌镇西栅大街上,依然挂着各种世界戏剧大师头像的flag,其中,就有皮斯卡托(ErwinPiscator)。
原谅我那天经过了皮斯卡托结果没有拍下来。。。用我爱的品特替代一下
凯撒说,上世纪20年代,剧院发展最重要的时期,皮斯卡托任总监,他就已经在舞台上用到了影像。所以,人民剧院是第一个采用了幻灯片和电影投影技术的剧院,创作了第一个多媒体戏剧作品。而现在,我们大多数导演和戏剧作品,依然在用。
乌镇戏剧节官方有一个牛b介绍:卡斯多夫影响了欧洲近1/4个世纪的戏剧美学发展。很多人都很喜欢去年乌镇戏剧节的开幕大戏之一《物理学家》,导演弗里茨(Herbert Fritsch),他就曾是卡斯多夫的御用主演。
凯撒说,皮斯卡托和卡斯多夫的戏,有一个共同的特点:一是政治化,二是一直在美学上做先锋的尝试。“柏林剧院几乎每一个戏,都试图把这两点结合在一起,这是它的特色。”
|叨逼叨的话痨剧是怎么排的|
关于戏本身,问了一圈,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好,坐不住,尤其是上半场的2个多小时,有点难熬。但还是有很多坚持下来的人,被下半场点醒了,燃爆了,比如我。
尤其是,演员根本停不下来一直叨逼叨的表演功力,卡斯多夫挑战演员肢体极限的理念、爆发力,在这出剧中,让人印象太深了。
Q&A 凯撒——
Q:这么复杂的文本,是怎么结构的?
A:《赌徒》的文本,大都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,除了《赌徒》之外,一些其它作品的文本也被加入进来,比如《鳄鱼》。还有一些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日记,以及他第二任妻子的日记。
Q:拼贴式的文本,现在很多导演都会在戏里用到。
A:卡斯多夫很早做戏剧的时候,就开始用拼贴的手法。当我最早作为一个观众在人民剧院看戏时,他用了非常多当代哲学的东西,拼贴在戏里。比如当时欧洲非常流行鲍德里亚的文本,他会用在戏里。排《尼伯龙根的指环》时,中间戏突然断了,然后上来一个演员,半个小时一直在念鲍德里安的文本。
现在德国很多导演都会用这个方法,所以,最早做文本拼接的意义,现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,因为现在大家都在做。
Q:这么大量的台词,很反常的表演,你们平时是怎么排练的?
A:他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,我没看到其他戏剧导演是这样的。
他在排练的状态下,从来不重复自己。他跟演员一块儿在排练厅,不停讲文本,讲他个人的故事,讲以前排的戏,一直讲,是个话痨。德国有人写了篇文章,叫《你怎样在对话的进行中发展你的想法》,这个题目说卡斯多夫是很贴切的——他如何不停得讲不停得讲,就讲出了一出戏。
他基本上可以一讲讲一两个小时,大家坐着,没有任何动作。他讲完了,开始有想法了,就跟演员说,你站在哪里,你念哪一段。真正行动的部分,可能只有15到30分钟,然后排练就结束了。
通过他不停的讲,形成一些灵感,冲动,你们看到的戏,就是用这样的方式,排出来的。
所以助手很痛苦,工作很繁重,记录当天排练过程,记录文本,每天凌晨三四点钟,还在对着录像整理当天文本,然后把文本给演员,再固定结构。如果用一个词概括他的工作方式:恐怖。
有了文本后,导演脑子里再有如何呈现这个戏。这两个想法结合后,排练的场面就很混乱,音量很大,导演形容自己像是足球队教练,大吼,让每个演员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的事情。他的风格,和那些安静地想,按部就班地排练,不一样。所以他的戏,一直很有活力。
Q:他如何训练演员?
A:就是逼到死角。他看到有潜力的演员,会逼着他发挥出来。你要做他的演员,要非常当心,出了名的“反着来”,如果演员跟导演说:我不想要这么多台词的角色,我打赌,这个演员一定会拿到戏里台词最多的那个角色。
|要不你来一段独白怎么样|
再来说说卡斯多夫的演员,用孟京辉的话说:疯狂的,激情的,特别二的演员,他们会突然间high起来。
首演的字幕在上半场又出现了问题,男主角就在台上即兴发挥了一段。字幕老师大概也有预感,开演前,托孟京辉给我们打了个预防针:字幕是限制不了演员的。
下半场让人醒过来的地方,很大程度来自演员的表演。
《赌徒》中,演姨妈的女演员索菲·罗伊斯(Sophie Rois),跟他合作了25年,是德国剧场女神级的人物。在上戏讲座时,凯撒给我们看了一个卡斯多夫96年的作品《纺织工》片段,她那时就已经是女主演了。
卡斯多夫96年的《纺织工》,右一就是索菲,正在和羊一起冥想
而剧中扮演将军的那个演员,与卡斯多夫工作超过35年了。
卡斯多夫习惯跟自己熟悉的老演员合作,因为他们的工作节奏非常快,这么多台词,排练时间只有4、5个星期,只有经验丰富的演员才能胜任。
但在某些情况下,卡斯多夫也会用一些新人。比如,他的演员说,我有个朋友,他是个怪胎,可以让他上台试试,这种情况下,导演会做一些尝试的。
不知道,男主角Alexander Scheer,是不是导演爱的怪胎。采访前,他一直跟我们说“还在路上”,我们本来都打算撤了,他忽然边喝加多宝,边从剧场癫了出来,并在采访中,奉献了多个表情包。
Q&A 男主角Alexander Scheer——
Q:我们注意到昨天的演出中,你有一段非常出色的独白,可以给我们谈谈吗?
A:这段独白有趣是吧?这是《赌徒》中一段完整的章节。我们排练了4、5个星期后,离首演大概还有3、4天时,我跟卡斯多夫说:弗兰克,我们还没有排一段关于这个赌徒赌赢了的戏,是吧?
卡斯多夫回答:好像是的噢,要不你来一段独白怎么样?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。
于是,卡斯多夫给了我大概3天时间来排这段戏。于是我今天采访来迟到了,因为我在酒店练习这段独白,哈哈哈。
Q:你如何看卡斯多夫?
A:他是一个战士,最好的战士。
Q:政治的还是艺术的?
A:两者都是。他出的拳,比我认识的任何德国剧场导演,甚至任何德国艺术家都要生猛、有力。
在人民舞台工作的25年来,他一直如此,这很难得。
他也是排戏时最快的,两三个小时的演出,我们往往只用排4、5个礼拜,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本1200多页的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,我们只用了4个礼拜,像光速。
作为一个演员来讲,弗兰克卡斯托夫能给我能量,没有其它地方能像我们这样工作,他是我的英雄。
Q:你跟他工作多长时间了?
A:15年了,我们都非常了解彼此。但现在应该是个句号了。他的离开对于我们剧院来讲像是一个历史章节的句号。对于他即将离开,我们非常伤心。我想这是德国文化史上一个最不可理喻的决定。
|在观众脸上扇一巴掌|
卡斯多夫的戏,很多都是五六七小时,但实际上,人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这么长时间,所以很多观众看他的戏,昏昏欲睡,觉得这个戏简直是折磨。这个时候,戏的走向就会极端化,比如《赌徒》的下半场。
凯撒说,观众对于卡斯多夫的接受度,确实是两极分化的。他那部著名的《发条橙子》,戏到了后面,百分之六七十的观众,都提前走了,但是导演不会为这个,讨好观众,去改一改什么。他知道,喜欢的,就会留下来。
“但观众留下来的比例是越来越高了,现在已经提高到只有10%、20%的观众会提前离场。”凯撒很幽默。
如何去控制观众的注意力,卡斯多夫很有经验,比如台词台词台词,忽然加入歌舞。
但凯撒说:他从来不在一开始去考虑观众想要什么,他甚至把观众当作敌人,觉得应该在观众的脸上都扇一巴掌。
最后,社交还算广的我们,打听到了一些关于柏林人民剧院新任总监的几个事儿:
克里斯·德尔康
比如,克里斯·德尔康已经注意到,视觉艺术在当下面临着巨大危机——视觉艺术已成为赚钱工具。很多富人购买从艺术家那里购买画作,然后就扔在新加坡或卢森堡某个设施先进的仓库里面。对于他们来讲,这些不是艺术作品,他们也不会欣赏。这些是绘画都是他们的投资,都是钱,仅此而已。有人认为,他注意到了这点,所以转换了身份,进入剧场界。
当然,他并不是剧场出身,也并不一定了解剧场。但是他来到柏林并不是做剧场,而是做“所有事”。比如,他利用了柏林一个废弃机场改造成剧场空间,并邀请了包括海纳·格贝尔斯(Heiner Goebbels)、苏珊·肯尼迪(Susan Kennedy)等知名艺术家加入了他的团队。相对“做戏”来讲,他更善于搭建平台,做除了剧场以外的“所有事”。
不知为何,看资料时,看到弗里奇(《物理学家》的导演)今年获得柏林戏剧节3Sat奖时,说的一句话获奖感言,还是有点伤感:
人民舞台这座剧院还在,但是再也不会是现在的人民舞台。